有误读,有有色眼镜,有大而化之,有刻板印象……经过这三四十年间的磨合与互动,特别在香港导演演员集体“北上”之后,一个香港导演执导一部内地题材的警匪戏,或是由两地演员反转饰演阿Sir或公安,早已不是新闻。可当记者无意间提到这段历程,刘浩良出人意表地显露了极大的兴趣,“这个题目太大了,是个论文来的,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再好好谈一次!”近日,他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。

导演刘浩良导演刘浩良

  [对话]

  澎湃新闻:能否介绍下片名缘起?在片尾字幕,我们注意到,提到了1996年颁布施行的《枪支管理法》。

  刘浩良:电影之前的名字叫《限期破案》,后来要改主要是因为故事本身,本来主题跟时间有关,但写下去后慢慢发现更大的题目,其实不是在讲这个,我就想到了“除暴”。大家一看,马上就会想到“除暴安良”。

  我是编剧出身,会讲究第一个画面和最后一个画面的关系(呼应),原来电影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在拍“友谊商店”,大家在愉快平安地购物,这个画面就是“安良”来的嘛,但所有人都看不懂,只好点出正是有了公安警察的努力以及法律的颁布,才换来了现在的平安。

  坦白讲,这个故事对于我这个香港人而言并不陌生,我小时候电视台里面经常播警匪的枪战,哪里有银行被抢,哪里出现了绑架案,小的时候很多这种新闻。但这些不好的事情,从2000年之后就慢慢没有了。我后来问过一个退休了的香港警察,他说就是因为枪管得很厉害,劫匪买不到枪。

 友谊商店 友谊商店

  澎湃新闻:回到《除暴》,编剧、导演一身二任,你何时出的剧本大纲?

  刘浩良:2017年年底,制片人梁琳和监制韩三平找到我,想搞一个上世纪90年代内地的警匪片,问我有没有兴趣,2018年年初,我就出了故事梗概。当时我就先找资料,找当年的纪录片和新闻报道。那个年代警察去抓贼的时候,一般都有公安或者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拿着摄影机跟拍的,这样就留下了很多片段,没有旁白,就是实录。其中有个视频,从运钞车被劫后就开始拍,现场的混乱,匪徒怎么拒捕,又怎么抓住他带回公安局审问,再到法院判决和刑场执行枪决,包括行刑前验明正身问他一段话,全都拍下来了,本身的画面感让我既知道了这个过程,又对还原当年的情形有了依托。

  此外,我也通过淘宝买了很多当年讲破案的书,比如什么大案要案纪实。我发现这些二手书很多都是当年参与破案的人写的,非常有料。比如我知道通过指纹比对参与破案,在中国大概是1995年开始的。DNA检测大概是2000年开始的。所以这个故事里,我就会因着时间线有相应的讲究,总体还是非常写实的。

  澎湃新闻:除了看视频资料和淘来的书,是不是也要同公安刑警队走访体验生活呢?

  刘浩良:这次编剧之一,他的爸爸就是内地公安,做公安很辛苦,没时间管孩子的,这个编剧从小就在公安局长大,一放学就被接到局里写作业,很多时候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,他耳濡目染,也给我提供了很多他们生活、工作的细节。我当时还想要不就在公安这边加上一个小孩的视角,但就目前的剧情而言,我已经觉得同现在的00后们有距离,他们会不会相信那个年代其实就是这个样子?这也是我此次比较担心的部分,00后会怎么想这部电影。我倒不担心70、80后们,电影里我们改编了一首儿歌《一分钱》,它会调动起大家的集体记忆。在确定了要搞这部戏以后,我就跟很多公安见面聊天,特别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警察,直接参与过抓捕任务的刑警。确定了电影中的城市是在南方后,我们在当地还找到了一些公安,让他们帮我们回忆、理解那个年代。

  澎湃新闻:你刚才讲随着剧本写作的过程,片名有了改变,是否故事本身被推倒重来了呢?

  刘浩良:我起初大概想了一些情节,第一个版本并不是现在这个故事。我本来想讲一个内地北方很爱枪械的贼,到处抢警察警卫的枪,然后持枪犯案。同时,也有一个对枪械研究很深的警察,这样就有了一正一邪都对枪械感兴趣的一对人物。韩三平看了后说,“嗯,别搞了。”我这才又想了一个故事,一个匪首带着自己的团伙抢劫。这其实是我最爱的题目,有兴趣的观众不妨去看下《除暴》的粤语版,非常奇怪只要大家对白一变成广东话,《冲锋车》(刘浩良导演处女作)的味道就有一点点在了。

  澎湃新闻:双雄的戏,就像是《除暴》中出现了《喋血双雄》(1989年,吴宇森执导),港片里有很多。但这次故事完全落脚在内地,你作为香港导演怎么做相应的调整?

  刘浩良:监制韩三平很早就提出了一点,故事必须要让观众相信。笼统地讲,可能大家都有个刻板印象,内地的罪案电影不那么紧张,港产警匪片又太夸张。所以,这一次我必须要思考真实和类型中间的地带是什么。90年代的内地,我们不可能想象说运钞车冲到地铁站里去撞,或者车在路边就连环大爆炸了,这样的情节在中国香港可以,在中国台湾发生,大家也会相信,但在内地发生大家就不相信。这次我要解决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,怎么能够让观众相信,同时又必须是一部警匪类型的电影。

“好片连映,内有包房”录像厅“好片连映,内有包房”录像厅

  澎湃新闻:片中我们也看到了很多90年代的布景和细节,比如当年的录像厅,当年的宣传栏,当年警匪所用的枪械,我想知道你作为导演对当年的情形还原,哪一些是你最在意的?

  刘浩良:没有“最”,只要我能意识到的(细节)都会要求做到位。举例来说,饰演的劫匪演员该戴什么样的面罩,你让吴彦祖头上套个丝袜?好像是在做综艺节目,怕观众不入戏。像美国电影呢,搞出来几个劫匪戴着历任美国总统面相的头套呢,画面很搞笑,又不接地气。我就要找到一个中间的地带,《除暴》里劫匪的面罩还挺有型,而且也同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违和。其实,我的整部戏每一个部分都在找这个点,找现实和夸张中间到底是什么?美术,道具,服装等等包括表演和镜头所有的,都在找这个中间点在哪里。这种思路我也教给了演员,要让他们能进入到那个时代,比如香港演员卫诗雅她自己就发现,那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现在有非常大不同,人与人的交流比现在要强很多,记性比现在要好,身边朋友的电话号码都能张口就来。

 张隼(吴彦祖饰) 张隼(吴彦祖饰)

  澎湃新闻:我看电影在广东几个城市取景,你的老家在那里吗?

  刘浩良:我的老家是潮州。一开始在资料收集阶段,公司也给我过很多的城市的照片和影像,后来确定故事发生在南方的几个原因。

  首先是吴彦祖,他的普通话,我觉得已经非常好了,昨天我在网上有人在问,是不是找了一个声音和吴彦祖很像的配音演员?不是,就是他的原声。但无论他普通话多标准,也不可能听来像是一个北方人,所以只能选择南方的城市。而且中间为了让他说普通话更有说服力,还让他夹杂讲了些广东话, 比如在回老家的戏份里。

  另外,故事发生在90年代,内地现在很多城市变化太大了,好在江门有些地方还是保留了90年代的建筑和气息,坦白讲,这次室外部分很多是特效加工过了,很多路牌、标志性的建筑都不能出现。

钟诚(王千源饰)钟诚(王千源饰)

  澎湃新闻:电影中,王千源饰演的刑警队长初来乍到,在火车站宣传栏前驻足,他执意要揭掉警队宣传画上的招租小广告,这个情节意味深长——1992年,邓小平南巡讲话推进改革开放,内地开始施行市场经济。这个场景呈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冲突和共生,也体现了警察所在意的职业荣誉感。

  刘浩良:没错,你能看到这个细节我很高兴。我是做编剧出身的,还是要前后呼应,后来剧情里他的队员在最后行动前,也有类似的动作。我希望多少要带给内地公安形象一些仪式感,这个分寸感我也一直在拿捏。

  澎湃新闻:《除暴》毕竟是一部香港导演执导的内地公安戏,你需要让观众信服这个故事,但观众其实对你也有相应的期待,希望你还是能拍出些不同。

  刘浩良:我自己也觉得公安题材的电影,还是能够放多有一点点个人性格的东西进去。但我觉得港产片如果太煽情的话,会牺牲了真实感,这次拍这几场动作戏,最难的地方也是我刚刚讲的,要找到中间点,我都要在找一个距离,摄影机和演员间的距离,摄影机和事件发生的距离,比如片中一名警察被车门夹住困在车内牺牲了,这样的戏码本来可以拍得很煽情,先给他推特写,然后再慢镜展现所有人的表情,惊讶、哭泣等等,这是类型片的典型手法。而我这次要求摄影师拍摄给观众一个感觉,就是这个场面是在身边发生了,但同时也能安全地去观察这个事情。

双雄对决双雄对决

  澎湃新闻:但类型片最后的高潮还是免不了的,我说的是片尾两位男主的浴室对决。以及,多年编剧的经验让你在转型当导演后最大的心得是什么?

  刘浩良:那没办法,片子到了这个节点上,观众是一定要看到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戏的。我看到有些观众说为什么两个人打得那么激烈,浴巾居然从头至尾没有掉下来?我想说,就是不能掉,一掉就是成龙电影的拍法了,两个人打斗时有个“猴子偷桃”已经是这部片子的极致了。这个电影是不能让观众笑的。

  库布里克说过一句话,剪辑就是把你拍过的东西拿来再讲一遍故事。《除暴》的第一版电影有三个小时的时长,片中每个人物以及人物间的关系都有很多铺垫和介绍,但当我决定牢牢围绕“双雄”这条线后,别的都可以删减。

  (澎湃新闻记者:王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