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西早晨醒来就坐在简易帐篷前的石头上抽烟,昨晚做了一个不好的梦,心里懊糟,以至那嘛(老婆)几次催促他吃饭都没听见。几个孩子在门口装满糌粑的口袋上翻滚嬉戏,打断了扎西的思绪。他用脚碾灭烟头,站起身,用左襟拂了下藏袍上的灰尘,磨身进屋吃饭。

  远山如黛,山峰烟岚缭绕。

  扎西夜里梦见自己被一群兵丁追赶,惊慌失措的他无论咋跑都跑不快,累得气喘嘘嘘汗水淋漓,被一支长矛刺中胳膊后,脚下踩空坠入万丈深渊。在下坠的过程中,他看见了鲜血、火光,还有闪电……遽然醒来时已是满头大汗,浑身瘫软,在藏族的梦兆信仰里这些都是危险将至的征兆。纯朴憨厚的扎西心里忐忑不安,这个诡异的梦让他预感将有什么事情发生,打算哪儿也不去,就在家待着。

  扎西的家原先住在山上的乃村,那是大山顶上的天堂,自打地震后就撤到了山下救助点的帐篷里。那次地震村里死了四个人,没过十几天,山那面的尼泊尔也发生了大地震,听说首都加德满都的神庙都毁损了。

  乃村是中尼边境线上的一个千年古村,坐落在吉隆镇正北高耸的大山顶上,海拔3000多米,藏语“乃村”的含义是大山顶上的圣地,是日喀则地区吉隆县吉隆镇所辖的一个小山村。人口不多,才400多人,清一色藏族,乡风淳朴。乃村地势险要,一面是断崖裂谷,一面是壁立千仞,村子周遭几乎是360度的雪山环绕,沿着“之”字形盘山公路,从谷底直上近千米,才能抵达山顶的村庄。山间平台景色怡人,绿草丰茂,牛铃声声,格桑花盛开,美不胜收。

  扎西每每眺望远山时,心里总是涌起阵阵苍凉,他非常怀恋山上的家,除了出行不太方便,其它一切都好得不得了。他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,现在只是暂时住在这里,早晚他还是要回到山上,住在那里心里才安稳。他忘不了山顶那块十多平方公里大平地上的景象,平坝东南略高,西北稍低,原生态的上乃村和下乃村合起来叫乃村,远处的雪山与森林好看得跟一幅画似的。他忘不了在村庄的周围,那些绿茵茵的青稞地、小麦田、玉米庄稼,窄窄的公路像条蛇从两个村落之间蜿蜒穿过,公路和田地边上的草地上,五颜六色的野花卯劲开放,野蜂彩蝶飞舞喧闹。他忘不了那些络绎不绝的外地游客到乃村游草地、看雪山、观晨云、赏落日、领略民俗风情,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,引亢高歌。他更忘不了沿盘山公路来到山项,视野豁然开朗那股惊喜劲儿,牧场星罗棋布,牛羊闲散地点缀着天地白云,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世外桃源……

  一想到这些,扎西就热血沸腾有些跃跃欲试,心里涌动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,地震把盘山公路都震断了,村里那些用黄土夯成的房屋大都坍塌,破碎的家具散落得到处都是。扎西沉重地叹出一口气,不知啥时候能重建家园搬回山上,愁肠百结的样子有点可怜,秋天的阳光穿过帐篷缝隙照在他清癯的脸颊上。胡不归?他似乎隐约听到来自山上的某种呼唤,声音若隐若现,搅得他心绪不宁。

  高大粗犷的扎西久久地坐着,任时光悄悄溜走,一晃就到了下午,扎西有些懒洋洋和昏昏欲睡,黧黑的面孔写满落寞。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两个口袋,装满糌粑、砖茶、面粉等粮食,床上是那件从救助点领到的蓝色羽绒服、绿色大衣,还有两床棉被。椅子上那碗喝了一半的奶茶还冒着热气,他盯着那缕袅袅热气发呆。

 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嚷嚷着要啃苞米,那嘛(老婆)推了扎西一下,说,你到山上咱家地里掰几穗苞米,回来煮给孩子吃。扎西推诿说,路都断了,没法上去。那嘛颧骨有些高,放着紫红色的光,粗眉大眼,有种舒朗的野性美,她肯定地说,从小路能上去。扎西踟蹰着站起又坐下,那嘛拉了一下他的手,嗔怪道,你今天咋了,有些魂不守舍啊。这时,正好阿爸从外面走进来,扎西赶紧收拢思绪,站起身说,阿爸,我要去山上掰几穗苞谷,你给我往脸上抹点锅灰吧。阿爸捋了把飘在胸前的雪白胡须,诧异地说,又不是出远门,抹啥锅灰?扎西犹疑着说,昨晚做了个不好的梦,这心里不踏实。阿爸哦了声,点点头,出去在门口三角支锅石上用手蘸些烟灰,颤抖着涂抹在儿子的鼻尖和脖颈上,说,去吧孩子,灶神会保佑你的。扎西笑了笑,露出闪着白光的牙齿,然后背起竹筐向山上走去。

  地震前的吉隆镇流云飞渡,酒旗招展,游人蜂拥。吉隆沟俨如江南烟景,鸟喧蝶飞,竹影婆娑,蜂舞蛙鸣,不知迷醉了多少内地游客。可自打地震后,这里的商铺大都关闭,游人寥寥,空旷萧索,只有成群结队的流浪狗在街上乱蹿。

  逶迤连绵的群山巍然耸立,一只雄鹰在高空盘旋,湛蓝的天空水洗般透明辽廓,朵朵白云极不情愿的被风推搡着一点点游移。午后的太阳微微颤抖,阳光炽烈,有些刺眼。

  地震将盘山公路一段段切断,山体滑坡裸露出的局部山体发出明晃晃灰白色的光,远看像瀑布。一条小道瓜蔓一样伸向山顶,曲里拐弯,陡峭的山坡上有扎西背着竹筐的背影在踽踽独行,略显孤单。几声乌鸦凄厉的叫声从山上的密林中传来,扎西不由打了一个寒噤。

  一俟秋天,动物们就开始暴饮暴食,想到冬眠后自己饿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惨状,黑熊就忍不住胡吃海喝。它要尽量捕食以便在体内储存脂肪,厚厚的皮下脂肪不仅可以保持体温,还能供给冬眠时的身体消耗。它对乃村扎西家那片苞米地早就觊觎多时,地震后村民们都搬走了,黑熊蛰伏的欲望开始复苏,便悍然霸占了这片苞米地,有点趁人之危的鄙劣,就像偷吃蜂蜜,它才不怕蜜蜂蛰呢,因为它的皮厚毛长就是护身符,蜜蜂压根奈何不了它。屡屡得手的窃喜让它变本加厉,在道德沦丧的轨道上重力加速度地继续往下滑落。

  老子说:“什么是君子?它山有金矿不采,别海有珠蚌不捞,手不摸触他人钱袋,心不牵挂乌纱帽,寿高不办喜筵,命短不须哀悼,阔绰而不矜骄,贫穷而不潦倒。”庄子的君子论连当下的众生都做不到,遑论蠢笨的黑熊,它的贪婪有点像眼下的腐败贪官,贪天之功居为己有,疯狂得难以自拔。黑熊的到来,使得这片成熟的苞米地险象环生起来。

  体型健硕的黑熊对自己的不道德行径丝毫不感到羞愧,还沾沾自喜且心安理得,有如一个穷光蛋瞬间发迹变成了暴发户,赚得盆满钵满。每天在苞米地周围巡游,看谁敢动自己的奶酪,有人敢踏进地里半步那就是对自己尊严的亵渎,非得跟他拼个鱼死网破,狡黠的眼睛里透着凶光,狰狞得面孔令人不寒而栗。优哉游哉的它每天坐在苞米地里大快朵颐,香甜的苞米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,吃得有些邋遢,吃到高兴处,耳边仿佛响起欢快的锅庄舞曲,便厚颜无耻地学起  荷花仙子凌波微步,笨重的身体一蹿一蹿,像个不倒翁,陶陶然,空气里弥漫着玉米的清香与黑熊身上膻臭混杂的气味。

  欲壑难填的黑熊吃饱了并不罢休,还要为过冬准备粮食,掰下一棒夹在两腿之间,然后再去掰下一棒,又夹在腿中间,先夹的那棒就滑掉到地上。这样掰一棒,夹一棒,掉一棒,从地的这头掰到那头,来回地掰,最后弄得满地都是苞米棒子,将苞米地践踏得尸骸遍地。

  一棵棵青衣绿裤的苞米,在秋风的吹拂下长长的叶子舒展水袖,摇曳多姿,头顶纷披的花穗顾盼生辉。但稍加留意,就会发现她们早已青春不再,叶子有些发黄萎顿,服装晦暗,头发像刚焗过油的黄褐色,生命已近萧瑟的秋季。

  扎西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玉米地,汗水已将衣服湿透,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,刚掰下一穗玉米,就骇然发现有团黑糊糊的庞然大物慢慢移了过来,他狐疑地扭过头,恰与黑熊劈面相遇。扎西和黑熊的眼里同时打了一道闪电,扎西大张着嘴僵住了。紧接着,黑熊便以公牛冲入瓷器店般的气势,莽撞地冲向惊呆了的扎西,扎西丢下竹筐,仓皇迎战。于是,一场人熊大战在玉米地里活灵活现地展开,熊的咆哮与人的呐喊声震峡谷,惊飞了附近树上的鸟群。

  黑熊的脚掌硕大,尤其是前掌,前后足都生有5个长着尖利爪钩的脚趾。毋庸置疑,扎西根本不是黑熊的对手,尽管他虎背熊腰,尽管他拼命抵抗,可还是以惨败告终。须臾间,他的右手动脉被咬断,左小腿被拍断,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庄稼。扎西忍着剧痛落荒而逃,几乎是从山上滚下来的。闻到腥咸味道的黑熊顾盼自雄,仰天一声长啸,声可裂帛,打破了乃村的死寂,震落了徐徐下坠的夕阳。

 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扎西,一脸的愁云惨雾,心里装满懊悔与恓惶,兀自喃喃自语,我他妈真傻,要是带把镰刀多好,只拎了根破木棍,顶屁用?我要是神话传说中的鸟天大鹏该有多好,有狮子的头,象的鼻子,老虎的爪子,手脚坚硬锋利像刀剑,那头黑瞎子算个球,早被我三下五除二收拾了。怪不得我们藏族都崇拜大角牡羊,过藏历年时,家家都摆放一个羊头,以表祥瑞和预祝来年风调雨顺;还有牦牛,山顶、河畔嘛呢堆上和房屋门楣上的牦牛角,以及牦牛舞,都是古老牦牛信仰的真实再现。对于雄狮的崇拜更是久远,在我们藏族人脍炙人口的《格萨尔王传》中,格萨尔的另一个尊号便是“雄狮大王”,因为雄狮这一形象代表着勇敢、威严、无坚不摧和无往不胜。这么多动物崇拜,就是没有黑瞎子,你瞅它那熊样,哪配受人膜拜,我早就对它嗤之以鼻,以前就劣迹斑斑没少糟蹋村里的庄稼。如今它侵占了我们的领地,在那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,早晚有一天,我们要把它赶走,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,这一天一定会到来!

  扎西额头堆起的皱纹如横写的“川”字,那场惊心动魄的景况如在眼前,那种沦肌浃髓的痛楚时常令扎西不寒而栗,他在医治恢复身体的伤痛时,也在舔舐内心的创伤。其实,扎西的怨怼不是没有道理,保护野生动物固然重要,可一旦人与动物发生抵牾,就会衍生许多悲剧和罪愆,人的生命同样宝贵更需要保护,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是有前提的,那就是双方相安无事互不惊扰、互不伤害,不能厚此薄彼把动物凌驾于人的生命之上。

  夜幕降临,松涛阵阵,月光皎洁而圆润,洒下缕缕清辉,似把镰刀收割吉隆镇绵亘的落寞。清风、云气、流岚相互浸淫渗透,与起伏的群山交织成一幅水墨丹青。

  “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”,痊愈后的扎西身躯依旧笔挺,只是走路有点不太灵便,有些沧桑的脸上写满坚毅和笃定。那场切肤惊悚,使他从最初的一块毛铁,淬炼成了如今一块纯度较高的钢铁。看到逐渐修复的盘山公路,他约略觉得回到山上的时间不会太长了,熊瞎子打立正——一手遮天的日子就要结束了。

  小草吐绿了,山坡上,格桑花开得正旺,芬芳馥郁的清香拂去扎西的忧伤与疲惫,他被自己的一种情绪感动着,像个游子急切的要扑向故乡的怀抱。

  扎西冷丁想到了盘踞在乃村后面那棵孤傲的千年青冈树,那棵老树巍峨粗壮,高大硕茂,形若一根超越于森林之上的生命之柱,葱茏挺拔的腰身几个人都搂不过来。比年轮触目的是树皮纹理,层层叠叠,蟒蛇鳞片一样包裹着树身,粗厚。历经沧桑,却依然神采飞扬,内部蕴含无穷的力量和坚韧。这棵老树给乃村增添了一道劲拔亮丽的景致。诗人兰波那句话“生活在别处”,被米兰·昆德拉弄得世人皆知,可扎西执拗地认定,他的生活就在山顶,就在那块桃花源样的平地上,那里才是令他心安的故乡,是他最为理想的栖息之所,他真怕时间久了,自己掉进遗忘的渊薮里无法自拔。

  站在山脚下的扎西抖擞精神,仿若抖掉所有的羁绊,眼里放出凛然的光芒,蓦然张开双臂,仰脸对着伟岸的群山大声喊道:只要那棵老青冈树在,我的家就在,我要回家——!!

  扎西高亢嘹亮的喊声在翠绿色的山谷和群山间久久回荡,山坡上的格桑花摇着像灌浆的稻穗似的骨朵欢笑,山顶上五彩缤纷的经幡在猎猎飞舞……

  2016年3月13日 写于止沸斋

  作者简介:王德林,1962年生,吉林省辽源市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辽源市作家协会主席,《关东文学》执行主编。作品散见于《红岩》《作家》《作品》《滇池》《西湖》《阳光》等。出版短篇小说集《流年》、中短篇小说集《裸体巷道》等专著十五部。曾获中国小说学会奖、长白山文艺奖、吉林文学奖等奖项五十余次。